○许宇航

那一年，与文友一起三人，登上有海丰东保障之称的大嶂山，顶峰生出巨石重叠，松柏于石间丛生，说不出的安宁和谐。近落日时分，山风扑面而来，迎风远望，见黄江向南，在撞见小鸡笼山之后折而向西，泛着金光奔没于长沙湾之中，直至遇见大鸡笼山才折而向南舒然入海。旧赤岸溪以东、东溪以北，一马平川，原野一片，可见河流被人为裁弯取直后，遗弃的河曲，静静呆在田野边缘，这些残留的幽怨，如今就夹杂在旧日河流阻隔的镇与镇间，指向分明，正是我鸟瞰中的可塘。

水稻扬花已过，到了低眉垂眼的时节，早熟的已经泛黄，季节从容如故。罗山，这个从前惠潮官道的驿铺，东墩的烟墩上，烽火早已熄灭，换来的是连片万亩的稻田，在丘陵山包的边际，在村落间空出来的大片留白，漫过溪流的分割，在天地之间如沧海横流，大肆洇染，铺天盖地而去，成了这一方叫可塘之地的头部、顶流。这样超大场面的水稻之作，时过多年，一旦触及“可塘”这两个字，那幅当初所见的有关稻田的超大画面感，就会在我的脑幕率先弹窗而出，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或许可以写作“稻原”，这绝对是可塘的一张名片，而不是其它。许多年之后，遇见省农科院来这里帮扶的专家，聊起这个画面，他说这一片是全省最大的万亩连片水稻田之一，数字有3、4万亩，与台山、雷州跻身全省三甲，从前还有新会，如今已经不见，当初所见的惊艳，如今依然可在可塘这个地方，一年两熟，持续上演。

许多年之后，顺着几句在海丰广为流传的俗话：“大嶂落龙陈厝陂，竹头围仔近港墘，上达下达埔陇尾，白町过后流冲圩。”我们来到原来东溪拐弯的地方埔陇，这上游竹头溪的来处，正是我们曾经登临的大嶂山，所谓“龙”，大体正是这条唤作东溪河流的走向，顺着溪的去处，两岸人家缘水而聚而落，从此有了乡里。海丰旧县志：“东南十里为和丰滘，一望沃野，水道不通，宋舟至此，凿而通之。闽广贩盐诸泊往往聚此。”1277年，陆秀夫率水师护宋端宗，战船从乌坎港经望洋溯东溪至丽江浦，在埔陇地遇阻，命兵众凿之，新开渠长约三里，是谓新滘，即后来的新沟，宋渠贯通了赤岸溪入丽江浦的港口。这军事上的一凿，避开了绕行遮浪角风险的海浪，也避开了绕行整个金锡都的舟船劳顿，无意间凿通了乌坎港、螺河、赤岸溪、龙津溪还有大液水系沟通的渠道，从此海丰大地，官道之外，多了一条畅通全县的便捷水路，一下打通了海丰古代交通的任督两脉，埔陇这地在其间是一处驻扎的关键所在，尽管未名。

伫立东溪左岸，对过就是陶河大屿，这是海丰还在运行的渡口，登上铁壳船，随风而来的是隐隐的东溪往事，后来因改造而遗落的河段，露兜弯、耳钩弯、埔陇弯、陈公笏弯、曾埔弯，如盲肠打结傍着裁直的新河，冷藏起东溪原来的模样，这是我在大嶂之巅所看不到的细节，之前所见，只是东溪大体的走势，还有依稀犹存的环曲。中闸、东闸落闸之后，原来的潮汐河随之长期封流，以堵咸蓄淡之名，阻隔海水、节制洪水，却也如缠足的妇人，失却河流的天性，切断了鱼洄游的路。这在当下是一道两难的选题，但放在从前，在鱼与米之间，人们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东溪鱼、西溪蟹”也自此慢慢淡化成了传说。

东溪不宽，象征性的在此岸埔陇登船，航渡，在彼岸大屿落船，以此完成一个搭渡的仪式。行人其实罕至，渡船应约东下，船一下有了空间可以释放前行的力量，撞破了前方蓄积已久的风囊，也犁开了寂静已久的溪面。有秧鸡贴着水面疾走如飞，身后留下串串涟漪，转眼钻入溪沿水草不见。池鹭泊于乌桕低垂水面的枝头，专注于水面，一动不动。白鹭低飞，反向拍翅缓冲，轻放双足降落，动作干净利落。有鱼实在憋不住气跃出水面，不知是白仔鱼还是尖头乌，一时看不清。夹岸而来的稻花香，印证山上的眺望，由大写意换成了工笔，打成方格成了田园小品。稀落的乌桕，这树经冬叶子会红，我们乡间俗称虹树，随鸟食树籽散播，溪坣塘坣常见，可代唐人笔下的江枫。很快芦苇成片出现，东溪多了芦荻意象。茅埔溪水从右岸注入，这是对岸陶河金锡溪之外的进出航道，让人记起东溪曾经的干流地位，唤起曾经的帆影航迹。在埔陇，就这样无意间闯入了一段河流的历史与日常，没有预设。

从大嶂俯瞰，到东溪回首，当身处乡野、身处江河时才有了一些感悟，例如对于水利、自然生态的执念，自此一渡，方始与自己有了和解，如此还要假以时日。山水田园，人，也是其中的自然因素。可塘的这一段航行，冥冥中就成了这破执的一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