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海燕
傍晚,群聊里,虹发了条信息:刚才给螃蟹夹了一下,附上流口水的表情包。
而我想到的是《红楼梦》里大观园的蟹宴、蟹诗,薛宝钗一句“月浦空余禾黍香”,形象道出,再桀骜的横行也成了舌尖余味,再张扬的性子也化作席间风雅。
不用想,那只能把虹夹痛的横行者,终章也是餐桌的一壳蟹香。
说起螃蟹,多数人会想到“秋风起蟹脚痒”,但这是中国江浙一带的说法,指的是大闸蟹。可于我这个土生土长的陆丰人而言,刻在骨子里的蟹味,是 “三目鲚” 。这是一种外形独特的海蟹,外壳呈青绿色,螯脚粗壮,因头胸甲上有三个显著的疣状凸起(俗称“三眼”)而得名。一方海水养一方蟹,立秋过后,便是三目鲚最肥美的时候,生猛的三目鲚可以清蒸,让鲜汁锁在壳里;可以爆炒,让葱姜抱着肉香;还可以生腌,让海味在酱料里发酵出醇厚。每一种吃法,都是陆丰独有的味道。
陆丰周边盛产多种蟹类,最常见、最受欢迎的就是三目鲚。虽是盛产,但我童年是偶尔才能吃到的,大概是因为贵,或者是父母认为这种壳多肉少的食物不能性价比地填饱肚子。当时我根据课本学习到的知识,判断这是螃蟹,但是父亲纠正我,说这是“三目鲚”;少年时我去市场,我指着三目鲚说我要买蟹,老板也纠正我,说这是“三目鲚”。那时候,懵懂的我以为,三目鲚并不属于螃蟹,螃蟹应该是指负有“秋风起蟹脚痒”雅致说辞的大闸蟹,或者是更为高级的、可以端上酒席的其他高端螃蟹。
说到高端螃蟹,我会想到陆丰城东附近的水域出产的膏蟹。膏蟹的蟹壳青墨色,很厚很硬,也叫重壳蟹。据说膏蟹营养价值很高,清蒸、煮汤、煲粥都是上乘佳肴。但我在秋风起时,首选还是买三目鲚。
随着养殖业的发展、运输业的迅猛,远在粤东,要吃一锅阳澄湖的大闸蟹已不是什么难事,但我就会固执地认为,那是“外省的吃食”,少了点熟悉的烟火暖意。我熟悉三目鲚的形状、味道:颜值不必很高,呈满陆丰故地的淳朴;味道不必很柔,张满风大浪大的锐猛。这形状,这味道,好像已经深深刻在我的成长序列号里。
而在那串成长的序列号里,还有一只更 “不起眼” 的蟹——米蟹。米蟹体型较小,蟹壳黑褐色,蟹黄少,有黑膏。无疑这种体型、气质,已决定了它的“不贵”。但它还是成为我心中最想吃的另一款螃蟹。按我们本地方言,米蟹的发音是“米嘿”,童年时我是想都不敢想它属于“蟹”。指甲掐一下,轻而易举剥开黑色的小壳,肉确实少,黑膏确实丑,但我确实是那么喜欢吃。那么丁点儿大的米蟹,剔食那么丁点儿肉,想起苏东坡在惠州时,因生活拮据买不起好羊肉,便与屠夫商量买别人不要的羊脊骨,尔后剔下骨缝中的碎肉,给弟弟苏辙分享这种快乐,称“如食蟹螯”。而我吃米蟹,像是反过来,从这小小的蟹壳里,吃出了 “如食羊脊” 的满足与快乐。
一壳蟹香落唇,一念秋意入心。小时候和大家族一起住,隔房的伯父家喜欢在米蟹上市的时候买生腌米蟹,我家几乎不买,父母认为这种吃食不健康。现在,我已有能力吃上各种螃蟹,尽可在餐桌上拣些精肉慢嚼细品,轻蘸海鲜醋,也可傲慢地看着往日里在泥沼中横冲直撞的螃蟹,此刻在我的指尖下,褪去了“霸道”的外衣,化作一捧鲜润的蟹黄、几缕细嫩的蟹肉,我还可以豪气地把从阳澄湖远道而来的大闸蟹扔入酱罐,满足我“生腌”的任性吃法。
一壳蟹香漫开,风里又飘来几分秋意。书写至此,忽然想起黛玉的蟹诗:“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原来不管是大观园里的雅致蟹宴,还是家门口的寻常蟹味,最珍贵的从不是蟹的 “高低贵贱”,而是岁月静静流淌时,能细细品味生活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