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赞生
陆丰河西街道的巷陌如细密交织的蚕丝,将市井烟火勾勒成工笔长卷。各式黄底蓝字的店牌在纵横交错间星罗棋布,恍若渔火点点的港湾标识。后坑路段的喧哗声里,有一间专营“河西鸭糁”的饭店招牌悬于飞檐之下,霓虹灯箱在暮色中泛起暖光,像极了旧时药铺门前的招子——这本就是一味疗愈乡愁的方剂。
《南齐书》中的“鸭臛”二字在纸页间沉睡千年,竟在南海之滨的这个小镇化作氤氲热气。陆丰河西人的“糁”字其音义近似“散”字,暗合“散百病”“散厄运”的古老谶语。清末瘟疫流行时,郎中教人将整鸭连骨捣碎熬汤,分食防疫的典故,如今已化作石臼底残渣传向四方的传说。老人做寿时分送“百家鸭糁”的习俗,让这道小吃超越了食馔之趣,成为连接天地人伦的媒介。
后坑路段的饭店店内圆桌不规则排列,宛如展开的山水手卷。我择角落坐下,对着系围裙的老板笑道:“来碗鸭糁汤!”话音未落,后厨已传来石杵撞击石臼的闷响,恍若远古部落祭祀的鼓点。这声音让我想起父亲年关捣鸭糁的场景——两只肥鸭在青石臼中渐渐化作肉糁,木杵起落间迸溅的不只是鸭肉纤维,更是整个童年对年味的全部想象。
白瓷大碗端上时,乳白汤液中浮沉的鸭糁如灰龙游弋。蒜苗葱花撒作青白星子,生姜粉漾开胭脂般的涟漪。夹起一筷抿入口中,鸭糁在舌尖掀起鲜味的浪潮,葱花的暖意顺着食道滑入胃囊,仿佛窗台突然照进一束阳光。那若有若无的胡椒辛香,恰似岭南雨季飘过窗棂的微风,捉摸不定却真实存在。
老板拎着汤壶过来添汤,闲谈间,说起本地人用石臼捣鸭糁的掌故。他谈起,光绪年间其祖上在汕头港得了一块南洋船运来的花岗岩石,请潮州石匠凿了三个月才成石臼器皿,用了多少代人了,家人一直爱吃自家捣的鸭糁。“现在的人多用机器打浆了,但村里也有人过年还得请出老石臼,不然一些老人家就会觉得不用石臼捣的鸭糁就没了魂脉。”他摩挲着柜台边缘包浆的木纹,“去年有个印尼老华侨寻来,说梦里都是石杵声,捧着碗里的鸭糁哭得汤都凉了。”
这让我想起北宋的《东京梦华录》里记载的“捣珍”,古人早知机械力击打能改变肉质结构,河西人吃鸭糁一直都相信石臼捣出的鸭糁藏着天地精气,老一辈的人还坚信是石头记忆着千百次捶打中融入的祈愿,“吃了平安顺。”
店外摩托车、电动车载着保温箱穿梭如织,快递小哥的吆喝声与石杵声交织成奇妙的二重奏。现代物流让鸭糁得以真空包装发往四海,但离开河西地界的鸭糁总少了几分韵味——或许差的不是水质火候,而是缺了河西后坑路段嘈杂市声的浸润,缺了木棉树影落在汤碗里的斑驳。
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进来要了二十份真空包装:“厂里陆丰老乡凑单的,在东莞总做不出这个味。”他守着师傅打包时说起趣事:去年中秋他们在外务工的十几人凑钱买了石臼寄过去,结果物业当违禁品扣下了。“最后只好用破壁机打,总归不是那个劲道。”
我曾听村里一个叔公说起往事:大饥荒时他的祖父用最后半袋米换鸭熬糁,喂得染疫的的他缓过气来。“现在孩子们总说胆固醇高,他们哪知道这碗汤救过咱家三代人。”
这些故事让碗中的鸭糁渐渐沉重起来。它不再只是满足口腹之欲的食物,而是变成承载集体记忆的容器,盛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悲欢离合。那些分散厄运的古老祝祷、固元气的养生智慧,在现代社会依然以味觉形式延续着生命。
老村还有人家保留有一个完好的石臼。青石内壁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杵头裹着绸布静静立在角落,仿佛随时准备唤醒沉睡的肌肉记忆。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何过年一定要吃鸭糁:那反复捶打的动作是在模仿大地心跳,石与肉碰撞的声音是献给山河岁月的颂歌。当现代生活将一切精细化、标准化,我们依然需要某种粗粝的仪式来确认自己与土地的联系。
碗中游弋的岂止是鸭糁,分明是山海之间的元气流转,是代代相传的生命密码。爱吃鸭糁汤的乡人心里或会藏着一只石臼,在城市的深夜发出沉闷回响,提醒着来自何处,归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