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莉纯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母亲带我去看望身体微恙的外婆。我们从流沙乘坐一辆中巴到百径路口下车,再转乘一辆摩托车。摩的司机技术不错,在蜿蜒曲折的乡村土路上,总能避开路面的坑坑洼洼,不疾不徐地驾驶着。
终于到达外婆家,保姆领我们走进房间,外婆倚靠在床头。我赶紧走到床边喊了一声:“嬷!”长这么大,第一次与外婆相见,心里颇为激动。外婆欢喜地想要从床上下来,被母亲劝阻了。
外婆已到杖朝之年,一头短发像罩了一层白霜,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饱满的额头下面,一双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眶里。我轻轻地握着外婆的手,她的手掌结满了又厚又硬的老茧。外婆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回答:“嬷,我叫莉纯。”外婆努力地睁开昏花的双眼把我看了又看,用一口夹杂着客家语的潮汕话对在场的人说:“阿纯生好哦。”
“嬷,我有您年轻时一样好看吗?”我俏皮地眨了眨眼,把外婆逗乐了。她开心地笑着说:“比我好看哪,你肤色很白啊。”
外婆微笑着继续说:“你外公肤色也很白,他很俊哦。”她很自然地夸着自己的丈夫。从外婆的神情和话语中,我觉得她不是一位八旬老太,倒像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姑娘。我仿佛看见那个初见外公时眼含秋水、楚楚动人的姑娘,瞥见她因害羞而泛着红晕的脸颊。
外公外婆出生于普宁云落,外公姓黄,外婆姓郑,他们通过相识、相知、相爱直至成为夫妻。几年过去,我的大舅、母亲、二姨相继来人间报到。日子虽然过得艰辛,但外公外婆相呴以湿、同甘共苦。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某日,外公突发急病,撇下外婆以及三个年幼的孩子撒手人寰。一个好生生的家,因为丈夫的早逝就全变天了。
外公去世后,邻居有个老鳏夫想打外婆的主意。外婆受不了那个人的骚扰,于是,外婆拖儿带女回娘家寻求济助。
外婆的大哥参军后在一次任务中牺牲了,太外公和太外婆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尝不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过得也是清贫的日子。外婆回娘家小住可以,但非长久之计,他们劝外婆改嫁。通过媒人介绍,外婆带着大舅和二姨与惠来县葵潭镇某山村一个丧偶的男人重组了家庭。那男人也姓黄,为了区分,我们称亲外公为云落公,称这位为葵潭公。
这个小山村位于大南山南麓,葵潭镇东部。惠来县志有载,这里绿水环绕,地灵人杰,民风淳朴,素有文化之乡、富裕之村的美誉。外婆每天很早起床,打扫院落,烧锅抹灶,喂猪喂鸡。在厨房里,她煮饭、炒菜、洗碗;在田地间,她锄地、插秧、拔草;在乡村小路上,她挑担在肩,来回疾走,大多数时间都有她忙碌的身影。
葵潭公是种田的一把好手,总是在田间地头获得大丰收,但他只会田间劳作,至于人情往来、儿女成长等各种费力劳神的重担,基本都是压在外婆的肩上,其中辛苦可想而知。可外婆勤劳能干,家务农活两不误,她把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从来都是温暖身边的人,自己咽下辛酸。她不仅端庄贤惠,还好善乐施,邻里乡亲对她赞不绝口。
在那个农民普遍贫穷的时代,外公肩挑日月,外婆手转乾坤,他们用勤劳的双手,辛劳的汗水,换来了从“食不果腹”到“解决温饱”的生活,这对于当时的外公外婆来说已是奢侈。
有一天,正在屋里做家务的外婆听到外面有人在吆喝,她走去门口一瞧,原来是个背着一婴儿的中年男子。外婆走近一看,婴儿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男子说他是隔壁村的,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养不起几个小孩,想把这个最小的孩子卖(送)掉。他听说这个村比较富裕,想来这里碰碰运气。
外婆一听,即刻动了恻隐之心。她和葵潭公商量说:“他们那么穷,如果我们不把孩子留下来,说不定那孩子就得饿死了,我们就当是做一件善事吧。”葵潭公也是个好心人,听了外婆这一番话,遂同意了。
男子说他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只要给两箩筐稻谷去救急就满足了。外婆对他说:“你有空可以过来看孩子,但是你以后不能反悔来讨他回去。”男子答应了,他把孩子从背上解下来,一边不断地道谢,一边抹着眼泪走了。男子过后来外婆家几次,看到孩子被外婆养得好好的,他很放心,之后也就少来了。
岁月如白驹过隙,眨眼间,外婆的儿女们都渐渐地长大了。
大舅十几岁时,无意间听到邻居说他起他的身世,懵懂少年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一天,大舅瞒着家人悄悄地出门了。
葵潭公和外婆急坏了,四处打听寻找,那时的通讯相当落后,找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大舅回了云落。一得知消息,外婆眼泪就掉下来了,马上赶去接他。可是,云落公的三弟极力反对外婆再带走大舅,因为他认为,这是他大哥唯一的血脉,一定要把这根独苗留住。外婆拗不过他,一路哭着回家。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转眼,用两箩筐稻谷换来的二舅也已娶妻生子,此时,二舅的几个亲哥哥开始三番五次地上外婆家,向外婆讨要二舅回去认祖归宗。乡亲父老知道这件事后纷纷打抱不平,他们七嘴八舌:“白白地帮他们养大了孩子就要讨回去,太亏了……”
“这一家人真是不讲信用……”
“还不是欺负你们两公婆老实……”
外婆听了非常悲伤,对着乡亲们泣不成声:“唉,天要落雨,儿要离开,母子一场,缘长缘短,上天自有安排,这都是我的命啊。”她忍不住声泪俱下。
二舅人很老实,也没什么主见,他受不了几个哥哥的软硬兼施,最后答应跟他们回去。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要离开,外婆心里很是不舍,但善良大度的她还是选择了宽容、理解,让二舅回到他原来的家乡。
外婆早年历经颠沛流离,尝尽人间疾苦,但她晚年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时代,也因为培养了有出息的儿女,总算是告别农村陈旧的老宅,住进了葵潭镇宽敞的楼房。可外婆住不习惯楼房,后面又回到老家,舅舅重新装修了宅子,请了保姆照顾外婆,周末就回去看望她。保姆说,外婆平时喜欢喝几杯工夫茶,开心时会哼几句小曲,且经常有邻居去看望外婆。
外婆出生于1912年,2007年,她寿终正寝。从此,世间再无郑姜姑娘,我也没有“嬷”可以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