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宇航

下午在乌鲁木齐上了去喀什的双层火车，车向吐鲁番行驶，云层中的博格达雪峰出现，稍后天山牧场、湿地、绿洲、村落，以及禇色的山体、黄色的荒漠渐次展现。在吐鲁番换了火车头，向西沿天山南去，一路瀚海少见绿意，直至过了中天山谷地才现绿色，见胡杨错落沿水流点状分布，这是逐水而居的植物，让我想起沿海的木麻黄和红树林。

夜很难熬，车上多是维族人，邻座就是壮硕的维族大妈，不会普通话沟通只能比划，稍一离开她们就会占位睡觉，或披布躺在过道中，我只能分小段闭目养神，更多的时间是睁眼看车上百态，发现维族人至少没有敌意，外界对新疆有着太多的误读。看窗外的火车站名，看火车停停走走，在库尔勒下车买了香梨，过库车时天下起了雨，雨点打在车窗噼啪作响，过阿克苏灯火一片，直至夜色耗尽。

清晨，巴楚的草已发黄，也就一夜之间，下车走走得加件风衣，天色开始泛亮，玉米、葡萄、石榴、枣，水汽蒸腾的大湖、摇曳的芦苇荡，惊起的水鸟一一掠过。中午时分抵喀什，出火车站如入深秋，这感觉比去年乍到通辽更有凉意。

踏入老城区的色满路，有异域的印象，满目清一色的维族人，在有名的夏木西丁抓饭王吃羊肉抓饭，店里几乎爆棚，维语混合着羊肉的香气，这样的场景更坐实了我在西域的感觉。见羊肉与米饭在大鼎同焖，大铲在翻掀，要了加肉一块，肉很烂，用完饭有了人间至味满足的感觉。到吐曼河畔的喀什噶尔古城，新妆浓墨重彩，倒是遮盖了原来面目，新修的城门城墙之前的高台所在，旧城从前为洪水冲断，现又为新修的柏油路所切割。古城打造过的痕迹太浓，城内深处倒是一片安详，弥漫着浓郁的中亚气息，店铺门口竖着宰羊的木架，街上到处是前店后厂式的手工作坊，摆着铁制的坎土曼、黄铜打制的盆、锅等物，圆润饱满的大铜壶、雕花的大铜盘，线条灵动，随意摆放的各式土陶器尤美，可惜不便携带。碰到的维族人都很友善，在他们开的面包店买切糕、沙其马等糕点吃，用料考究多是当地特产的各式果仁，特点是高糖，这让我想起去年在满洲里吃的俄罗斯提拉米苏，人的口味还有体形也许与纬度、温度有关。

也就抬头之间，我一眼就相中了城对面的高台民居，残剩的旧城，生土建筑的民居错落，土黄原色与土台颜色浑然一体，风烛残年曲高和寡般的孤立，保存着从前的模样。高台也就一土台，在吐曼河的环抱之内，或许就是几百前吐曼河的突发改道，才冲出的古城的一角，这是一处没有包装或者还来不及包装的村落。上高台的路有三条，这是我虔诚顺时针绕高台一圈之后才知道的。高台之上，顺着恰萨阔孜其亚贝希巷深入，巷道交叉曲折上下起落如网散开，半数以上的巷道如盲肠，我一时慌乱深陷其中，后来借脚下铺设的六棱黄面砖才得以全身而退。巷道之上抬头不时可见过街楼，以木、苇席垫底搭成，显得有些草率，空气中弥漫着人畜粪便的气味，妇孺随意走动，或坐于门口聊天，对于我们几个外人毫不在意，有制作土陶的家庭作坊可以随意进去，光线暗淡。在一盲巷深处一倒塌民居，我顺着残垣断壁走上废弃的屋顶，可以见到土色的外墙之内，有着讲究的白色浮雕内饰，这样的一处民居如同剖面，使我得以窥见维族生活精致的细节。这样生土的建筑很难经得起雨水的考量，如斯的午后，我的到来，如同与一位垂危老人的对话，眼前的一切，不久便会在时光中消亡，我刚好赶上这一次的告别。危楼之上，可以俯瞰土崖之下芦苇丛生的吐曼河，这与土曼河边透过红柳看土黄的高台，有着截然相反的视觉享受。

下高台沿土曼河去大巴扎的空地上，见维族老人摆着几个理发摊，我很自然地坐上老式理发木椅，语言不通，把头交给老人任由他用剪刀、剃刀去处理。我感到这一刻我是融入的，眼前是喀什噶尔古城，背景是一河葱茏的芦苇，理完之后才发现我们同他们之间有着不小的审美差距。

黄昏去东湖的路上，见到维族的婚车，前方一人货车上，一支唢呐两个单面鼓在吹打，很是欢快，后面跟着花车，正是农历七月十四中元节，在东湖还有相连的南湖畔，我见到汉族人在湖岸边烧香及纸宝，一切并行不悖。清冷的一轮明月早已高挂，阳关以西，第一次感到旅途的遥远是如此的真切。

临走的时候，又去一次土曼河边的大巴扎，买了一个胡杨木雕成的大水瓶，天然略加雕琢，保留着大小几个朽蚀的树洞、分布着几处凹陷，瓶身还残留有萌生的根瘤、切开根系的年轮，抱残守缺却又浑然天成。胡杨木瓶从此摆放我客厅的供台之上，散发着胡杨的气息，偶或渗出点滴胡杨泪，成为我对喀什噶尔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