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
晨起,拉开露台玻璃门,一丛兰花开得正妍。橘红色朝阳穿过白兰树叶隙,无穷的光在晃动。白兰树探出无数新叶,跳动的绿在晨风中扑棱扑棱,宛如蝴蝶振翅……
在露台,与这一花一树,共迎晨曦,忽有喜悦。活着真挺好,可与这幽独的花这勃发的树共处。舀几瓢水,沿着栀子树、蜡梅树根部慢慢洇下去,顺便除除草。养了七八年的一株黄月季,将一只青骨朵举过头顶,在风中颠颠摇摇……也不知怎么照应,仅仅浇点水而已,一年一年它总要开出几茬花,挺对不起它的。
杏花、李花谢幕之后,春天留给了梨花、连翘、木瓜海棠、垂丝海棠、山樱,蒲公英开起二茬。大蓟抽出蓬勃的刺状叶片,正中直立一朵镶嵌紫边的大花。小米荠碎花欲尽,心型籽果已成。晚樱、紫藤正孕育花苞。
小区仅此一批花木。不,尚有几株桃。
桃花开在城市,难以令人心动。桃花的故乡在乡野——桃花开在乡间,才有仙气。大自然是所有生物的灵魂之所。当你行走于一望无际的麦田,被春阳晒得几近口渴,忽然就望见了远方一树红粉。那一定是桃花。碧浪一样青青的田畴间,忽忽映衬着一树桃红,果真神奇。不是天仙配,又能是什么呢?
桃花,开在三月的溪边,开在偏僻的野径,开在深山的古刹,皆有气质。
春柳亦如是。我常散步的荒坡,垂柳无数。早春的风一日日将原本僵硬的柳枝吹得酥软,倏忽间,绿了,翠了,到了仲春,鹅黄初上,远望如烟如雾。当所有柳枝在微风中斜斜地飞,拍下几张照片,反而如枯如滞起来了,似乎缺少点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直至有一日去到湖畔,恍然有悟。柳生在水边,方有灵气。柳的婀娜正得益于一湖涟漪的映衬,才有《诗经》里杨柳依依的潋滟感。昆曲唱词里有一句“春如线”,说的正是春雨春柳的如丝如线。
上班途经的一条路上,近年植有几排西府海棠,花朵疏朗清淡,花色低徊于洁白浅红之间。西府海棠开在晚风中,夕照下,有难得的恬淡之美。
垂丝海棠一向花繁,挤挤挨挨的,总有不甘落后的热烈,我欣赏不来。
贴梗海棠开花,风姿沉稳,是惜墨如金之人以一当十。贴梗海棠花色向以猩红、洁白、浅粉著世,朵少,擅留白,有张力,接近汉魏四言诗的气质,也是《诗经》里“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意味。
一楼邻居家一丛牡丹,开出一朵,大如孩儿面。另一朵含苞待放,有正当时的美,像一个腼腆的人想说许多话末了又吞下去,还是不说的好,也是欲语还休的节制。
这样的春和景明,让人一遍一遍自新,也想活出全新的自己更好的自己。
我喜欢杏花。
每一年春寒料峭中,杏花最先萌发。黑铁般冷硬的枝条,立春之后渐柔软,萌出米粒样花苞,由青泛红,一日鼓起一点的暗红。这种红像是丝绸在樟木箱子里压了许多年的旧红,非常动人的暗哑色。等花苞鼓至黄豆粒大时,忽地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朵朵淡白。
一朵杏花完全将自己打开,总在夜里,偷偷的,悄悄的,仿佛不好意思,整夜对着一弯春月说抱歉。杏花心力弱,花骨朵时期那抹暗红,无法再分给初绽的花瓣。唯余花萼暗红依旧,五片淡白花瓣,将橙金色花蕊紧紧环绕,像母亲抱住浑身奶香的婴儿。初春的风毕竟带着寒意,它们彼此依靠,相互取暖。
杏花美就美在疏淡,静气,又短暂,三两日便凋谢。花瓣静谧,随风而逝,地上薄薄一层雪,叫人看着,生无限怅惘。有时,难敌大风,整朵花连同花托花萼一起委地了。踱步杏树下,总要捡起几朵花,摆放在手掌中,仔仔细细看。
杏花的美,值得人珍惜。
美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注定不能永恒,除了星辰。
李商隐有诗:春心莫共花争发。是说一个人对待感情要节制,不必与花一样争着绽放,更不必那么热烈。
我却觉得,纵然春天过去,当所有芳菲凋敝,我们也不必灰心。做到心里始终有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