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玉

八月十六日正午十二时。汕尾十个港口的海水，仿佛也知晓这盛事，奔涌汇聚在2025年开渔仪式的现场。一声浑厚的号令破空而来，刹那间，整片海都醒了！休整许久的渔船，精神抖擞，千帆竞发，如同离弦之箭，射向蔚蓝深处，去迎接那第一网活蹦乱跳、透骨新鲜的海之馈赠。

码头上人声鼎沸，海风都带着滚烫的喜悦。本地人，尤其是那些与海搏斗了大半辈子的渔民们，个个笑靥如花，欢呼声浪几乎要盖过海浪。一位头发花白、约摸七十岁的渔民大妈，尤为引人注目。她没戴帽子，也没打伞，古铜色的脸庞被八月的骄阳晒得通红发亮。她眼里噙着亮晶晶的泪花，嘴唇微微翕动，喃喃自语：“等啊等，三个半月，总算又能出海了，总算又能‘飞’到海上了！”那“飞”字，她说得又轻又快，带着一种孩子般的雀跃。

我忍不住走近她。她立刻捕捉到我的目光，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像被海风熨平的海浪褶痕。

“阿妹！现在渔民的日子啊，比以前好多了！”她的声音洪亮，带着浓浓的汕尾乡音。

“想当年，”她的眼神飘向远海，穿透了时光，“哪有休渔这回事，为了一口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里浪里飘着，命就拴在船帮上，跟老天爷、跟龙王抢饭吃。船是破船，网是破网，苦啊……”她用力摇着头，仿佛要甩掉那些沉重的记忆，随即又绽开灿烂的笑容，指着眼前壮观的船队和井然有序的现场工作人员：“睇睇（看看）现在！睇睇这大船，多稳当！多结实！睇睇政府的人，多负责！管我们休渔时温饱，管大海休养生息……现在好了！现在真是好了！”她反复说着“现在好了”，每一声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涌出的感叹，饱含着对当下安稳岁月的无尽珍视。

“听口音，阿妹是海城的吧？”她话题一转，眼神晶亮，顷刻化身成最热忱的家乡代言人，“过几天！过几天海鲜就‘归岸’啦！记得叫上你外地的朋友，都来汕尾哈！鱼虾蟹，刚从海里捞上来，那个鲜甜，鲜嚼舌头！你睇海滨街，晚上灯火通明，一整条街，全是海鲜排档，香飘十里！吃饱喝足，就去走滨海栈道，吹吹海风，看看海上的夜景，霓虹映着波浪，一闪一闪，好水（好美）好水啊……走累了，就去住酒店！有些酒店，晚上能听到渔歌的！我们汕尾渔歌，都唱到北京去啦，好听，透心甜！……或者去金町湾住特色民宿，清早推开窗，就能看到海上日出，那个金光啊，铺满海面……”她语速飞快，巴啦巴啦，如数家珍，激情洋溢，信息量十足，那股子由衷的自豪感扑面而来，简直比专业的文旅推介员还要生动真挚。我不由得笑着打趣：“阿姨，您该不会是文旅局退休的吧？”

“你个傻妹！”她嗔怪地拍了下我的胳膊，哈哈大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我一世人（一辈子）在灶头锅边转，这些年汕尾的变化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汕尾人，天生就热情好客！有人来玩，来吃，是好事啊！街坊邻里都有生意做，日子更红火嘛！……快快快！”她忽然扯着我，往人堆里挤，“挤前头去！拍照片！拍视频！发朋友圈！这么壮观的场面，不拍下来多可惜！我也要拍！”她不由分说地推着我，那份热切劲儿，像要把整个开渔的喜悦都塞进我的镜头里。望着她活力四射的身影，听着她爽朗的笑声，我心头一暖，眼眶微润。这场景，多像……若是妈妈还在，看到家乡如此盛景，必定也是这样，会激动地推着我向前，会絮絮叨叨地让我拍照、写文章，会为汕尾的每一个进步而骄傲，狠狠地为家乡“打call”。

正当我踮着脚，在人缝里寻找最佳拍摄角度时，衣角又被轻轻拽了一下。回头，还是那位热心的阿姨。

“阿妹，拍到靓照没？”她关切地问，随即抹了把额头的汗，“日头太毒了！走走走，别晒坏了，来去阿姨个厝（家）！请你吃碗咸茶，解解暑，润润喉！”她几乎是半推着我往人群外走，一直走到码头边一棵浓荫如盖的大树下。

“阿姨，谢谢您！心领了！我还有朋友在那边等着呢，下次，下次遇到阿姨一定去！”我连忙婉拒。

她上下打量我，眼神里带着长辈特有的洞察和怜惜：“睇阿妹的样子，斯斯文文，一定是出门在外的人。别跟阿姨客气！叫你朋友作喈（一起）来去嘛！就吃碗茶，歇歇脚，聊聊天！”那语气，真诚得不容置疑，仿佛拒绝她就是辜负了她的一片赤诚。旁边的朋友听了，也小声感叹：“真可惜，没能走进汕尾人家喝碗咸茶，那才叫体验地道风土人情呢。”

因要赶高铁，时间实在仓促。告别时，大妈依旧不忘她的“使命”，拉着我的手，殷殷叮嘱：“记着啊！过几天，一定带朋友来汕尾吃海鲜哈！你们海城地方也好，去莲花山吸吸仙气，去红宫红场看看革命故事，再去碣石！碣石的尼仔（小鱿鱼），鲜甜脆，比别处更靓！……”大妈那手掌粗糙、厚实，带着常年拉网磨砺出的硬茧，却异常温暖有力。

我学着她那热情洋溢的语调，笑着回应：“还有海丰油占米，莲花山茶，陆河青梅，华侨油甘……阿姨，您放心！我一定以您为榜样，当个好‘广播员’，把咱们汕尾的好山好水好海鲜，还有您这份心意，都‘广播’出去！”

“哈哈哈！好！好！阿妹真懂事！”她开怀大笑，声如洪钟，用力地朝我挥手，阳光洒在她通红却无比生动的笑脸上，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船笛长鸣，千帆如离弦之箭，乘着风，犁开碧波，奔向丰饶的希望之海。码头上，那位不知名的汕尾大妈的身影，渐渐融入了欢腾的人海，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心里。她就是这片海养育出的精灵，是汕尾最鲜活的名片——在好日子里，将骨子里的淳朴、豪爽、好客，毫无保留地捧给每一个相遇的人，一如大海捧出它最珍贵的宝藏。

是啊，开渔了！海风里都飘着幸福的鲜味。

让我来邂逅像海风一样热情、像礁石一样淳朴的汕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