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汝尔

霜星衔恨，只待劲风化剑杀寇狼。

等候在汀江口的两艘双桅艚船，船底响起哗哗的水流声。涨潮了，是该上弦出鞘了！随着三下竹浮筒的敲击声，艚船拨转船头，升起了风帆。

昂立船头的天顺伯，拿起装酒的葫芦，吮一口含在嘴里，鼓起腮帮将酒喷在手掌上，搓一搓，一只伸向夜空，一只兜着耳廓，屏气凝神，聆听风神的脚步声。半炷香功夫，天顺伯呵呵笑了，喊道：“风神起步了！老天有眼，赐我回天之力！”

刘巽贞抬头一看，果不其然，原先软耷耷的布帆，须臾间被嗖嗖的东北风吹鼓了起来。

天顺伯回到船尾，攥紧舵把，吆喝道：“起锚，前面的艚船打满帆驰进，后面的艚船打半帆随行，两船之间的牵绳保持半丈距离。”

船工们应了声“明白”，各自忙开了。海生为大哥紧了紧腰间的水布，攥住他长满老茧的手说：“哥，记住了，你在前，我在后，我一定等你跨过我的船，才会打左舵。你切切不可逞强！”

天顺伯对海生说：“细佬，今晚的风有些跩。别忘了，我的竹筒敲响第二遍，你就立即打左舵。只要我的座驾，船路不偏，一个蜻蜓点水，我就跨过你的船。”

风越来越大，船速越来越快，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日舰黑耸耸的轮廓了。

齐桦提醒天顺伯，一定要对准右边个头大的指挥舰，并确保撞中舰身中段偏后的要害处。天顺伯用浑厚的嗓音应道：“绝对不出偏差！”

齐桦回到船头左侧，端起望远镜窥探日舰的动静。

李兰舟将步枪挪到背后，守着船头那尊洞口大开的棺材炮筒。为了防止航空炸弹滑动，一根系在桅杆上的绳子，绑住了它的尾翼。等到艚船靠近日舰，巽贞下命令，她就挥刀将绳子砍断。

快进入深水港区了，两艘艚船船身一倾，绕过浅滩，箭一般驶向敌舰。

猝然，日舰上的探照灯唰地亮了，艚船被耀眼的强光罩住了，众人的心一下绷紧了。

日军指挥舰发现有可疑船只靠近，大呼小叫起来。李兰舟弯下腰，对趴在脚下的刘巽贞说：“也就三杆枪，我要求参加战斗。”

刘巽贞抬起头说：“不行，你只管看好炸弹。我与齐桦，自有办法对付。”

话音刚落，日舰上的机枪与轻型舰炮开火了，子弹嗖嗖从头上飞过，炮弹却落在艚船的右前方。刘巽贞问齐桦：“风急浪高，枪口忽高忽低，打瞎探照灯，有把握吗？”

齐桦抹一把被浪花打湿的脸说：“第一次打海战，心里没底。”

“掌握渔船颠簸的节奏，瞄准探照灯，调整‘提前量’，多打几枪就有经验了。”刘巽贞说完，率先扣动了扳机。

齐桦屏住气，按刘巽贞说的，接连开了几枪，都没打中。他认为扣扳机的食指反应慢，就将它放进嘴里狠狠咬几下，才让它回到自己的岗位。终于，他把探照灯打瞎了。可是，另一艘运兵舰的探照灯立时亮了起来，只是，它部分光线被指挥舰给挡住了。

天顺伯借着灯光，看见红褐色的船帆已被打成筛子。但风速正猛，只要把稳船舵，撞上日舰的致命处，是不成问题的。他眯眼估算一下时间，拔出腰间的竹节烟杆，敲响竹浮筒，喝令船上人员往后撤。

距离日舰越来越近了，敌人的火力也愈加密集，刘巽贞命令齐、李二人随船工后撤。齐桦起身，将耳朵贴紧棺材细听，炸弹没有发出晃动的声响，再将手伸进“炮筒”口一摸，确认炸弹仍保持设计姿态，就让李兰舟砍断麻绳。天顺伯大声催促他们快走，否则就来不及了。

三人退至船尾，站在天顺伯身边。刘巽贞借日舰探照灯扫来的光，看见天顺伯粗粝得像砂岩的脸充满杀气，就说：“你老把船舵较准卡牢，也跟我们一起撤。”

等到兰舟他们跨过海生的船，天顺伯操起斧头砍向麻绳。一阵强劲横风刮来，艚船猛地一抖，紧接着一发炮弹在船的右侧炸响，艚船的航向一下偏了。天顺伯回到舵手位，咬紧牙关，扳正船舵，可是受后面艚船影响，他的“坐驾”耍倔不听话了。天顺伯再次敲响竹筒，让弟弟将船头错开，并高高举起斧头。可是海生没看见大哥过船，不肯转舵。

子弹如飞蝗，打得桅杆和船头木屑纷扬四射。离日舰只有十几秒的功夫了，后面的艚船再不转向掉头，就要坏事了。

天顺伯不再犹豫，抡起利斧，大吼一声：“细佬，往左拐舵，别管我，要不就便宜日本人了！”天顺伯边说边劈下斧头。“梆梆梆”几声，套在船尾“头梁”上的牵绳被砍断了，他的船一下成了脱缰的野马。

大哥没有跳船，海生打了个冷战，觉得不妙，他要驾船追上去。

一位年长的船工，抢过海生手里的舵把，使劲往左一扳，又有船工解开帆索，重新调整船帆的迎风角。载着刘巽贞他们的艚船，一下改变航向，朝着西南方向驶去。

海生撕心裂肺大呼：“大哥，快跳海！”李兰舟也扯开喉咙，吆喝船工，调转航路，把天顺伯接回来。只是，天顺伯已经听不见这些了，他与他的“坐驾”，正在渐去渐远。

刘巽贞上前安抚海生：“行动前，天顺伯托我给你留下一句话：津洲人，祖祖辈辈把家园看得比命还重，杀强盗保家国，向死而生！”

海生推开众人，爬上桅杆，看见大哥的船，如离弦利箭，对准日军指挥舰，飞驰而去。他忍不住嚎叫起来：“大哥，你快掉转船头！”

可是，嚎叫无法改变眼前的一切。身中数枪的天顺伯，用腹部顶着舵把。艚船劈波斩浪，以千钧之势，准确撞中指挥舰右舷。那颗200多磅的美国产航空炸弹，成了一枚巨大的滑膛炮弹，顺着棺材的凹槽，射向日舰。

一道闪电，一声霹雳，瞬间化成腾空而起的火光，照亮整个港口。紧接着又是数不清的连环爆炸，日军指挥舰在鬼哭狼嚎中倾斜，慢慢往下沉。

一连串爆炸，把抢先撤到港口的牛岛贯一，吓得趴在地上，指挥刀也掼出老远。他自日军指挥所遭袭开始，就担心水路被中国军切断。不出所料，中国军竟然使用新式武器，袭击战队舰艇。必须迅速撤至幸存的舰艇上，再组织反击。他命令部下跟他登上驳船，用机枪开路，驶向另一艘运兵舰。

把守天后宫的日军曹长，知道舰艇遭袭，战利品已经无法运走，便拔下火把，想扔向易燃的纱布上。埋伏在对面小楼的郭坚和黄贤忠，一人一枪打掉了他的军帽和火把。光头曹长不甘心，捡起火把，可黄贤忠没再给他机会，枪响弹发，结束了他的性命。

日军守兵发起反击，机枪步枪一齐朝小楼胡乱扫射。守候在鱼行盐铺的大刀队战士，带领举着蛇矛、尖枪、刀斧的民众，纷涌而来。一场你死我活的肉搏战，让心底惊惧的日本兵很快败下阵去，扔下枪械窜奔码头，争先恐后爬上准备好的驳船逃命。

日舰中弹爆炸，日军押解津洲姑娘的队伍，正好走到中街。轰隆隆巨响与冲天火光，吓得日军腿都软了。正要催促姑娘们加快步伐，冷不丁，从巷口涌出黑压压的众多家眷。

机枪手骂了一句“八嘎牙路”，端起歪把子，朝人群扫射。姜运兰从黑暗中跳出，双枪左右开弓，让机枪手的脑瓜开了瓢。一个日兵端着刺刀向她刺来，被江竹男一扬短枪，击中后背。

满腔仇恨的民众，一齐上前，跟日军展开缠斗。三十来个被掳的女子，趁乱四散逃开，把日军气得嗷嗷直叫。短枪班混在人群中，近身而战，快速出枪，击毙了七八个日本兵。日军小队长知道残局无法挽回，率兵灰溜溜逃往港口。

（摘自作者长篇小说《长缨舞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