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明
说起李伯元(名宝嘉),很多人想到的可能是他的长篇小说《官场现形记》。其实他还有另一部长篇小说《文明小史》。
《文明小史》里的故事缺乏连贯性,东一下西一下,人物也不存在“主角”“配角”,简直像猴子掰玉米一样,写一个丢一个,没有谁称得上是主要人物。不过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它可能是认识晚清社会的一面镜子。
小说从中西文明的碰撞开始。湖南永顺府来了探矿的洋人,地方官连忙前去拜会。知县和洋人握手,但错伸了左手,洋矿师便不肯同他握手。地方官带来的翻译张师爷一心想卖弄自己的才学,与洋矿师说外国话,说得洋矿师或皱眉或抿嘴笑,最后直接打着中国话对张师爷说:“张先生,你还是说你们的贵国话给我听罢。你说的外国话不要说我的通事他不能懂,就是连我也不懂得一句。”张师爷出了洋相,保举他的知县很惭愧,但知府柳继贤却很大度:“你不用怪他,他学洋文学问虽浅,这永顺一府,只怕除了他还找不出第二个,留他在这里开开风气也好。”(第二回)
记得我们这一代人读中学时,有一篇节选自《官场现形记》的课文《制台见洋人》,将一名制台(总督)崇洋媚外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在《文明小史》当中,官员怕洋人的桥段也不少,第二十三回写道,一学生去拜访万抚台,因为鼻子高隆隆的,长得像个洋人,在衙门备受尊重。及至抚台发现认错了,差点发作。这还只是个笑话。让人笑不出的是,随便一个洋人,便可以干涉地方政务,官员们对此无可奈何,即使督抚大员也不例外。第三十八回,聂慕政在济南刺杀从云南来的陆制军未遂被捕,洋人黎教士一出面,山东姬抚台就赶紧放人,知道得罪不起。陆制军只能叹气道:“中国失了主权,办一个小小犯人,都要听外国人做主,兄弟是没得话说,老同年还要提防刺客才是。”姬抚台对此只能“默然”。而路人则对此议论道:“犯罪也要犯得好,你不看见那姓聂的,一会儿套上铁索,一会儿坐着大轿。列位如若要犯罪,先把靠山弄好了才好。”第四十四回则提到,《芜湖日报》惹得安徽抚台黄昇不高兴,责令下面查办,结果因为报人有先见之明,早就请了洋股东,抚台只好叹气。
书中还塑造了一些投机分子的形象。如第二十四回写到的王文藻“那年新行政时,他觑便上了个改服色的条陈,被礼部压下,未见施行。他郁郁不乐,正想别的法子,偏偏各样复旧的上谕下来,只索罢手。”义和团尚未到京时,王文藻逢人便说这是乱党,到处开骂。后来听同年蔡襄生说,“现在上头意思,正想招接他们”,王文藻“吓了一大跳”,半夜起身做了一个招抚义和团的折子。义和团失败后,他赶紧逃出京城,去投奔在河南做官的姐夫。在姐夫面前,他自己也承认:“小弟也是功名心太热些,论理揣摩风气,小弟也算是竭力的了,上头要行新政,就说新政的话,要招义和团,就说招义和团的话……时运不济,那就没法了。”
书中塑造了一些候补官员的形象。如第五十三回写了一个候补道秦凤梧,虚荣得很,出来拜客排场很大,“自有那班无耻下流去趋奉他,秦大人长,秦大人短,秦凤梧居然受之无愧。”和秦凤梧交往密切的,其中一个是江宁候补知县沙得龙,外号傻瓜,看名字就知道是什么货色了。第五十七回还写道:“此时的南京候补道,差不多有二三百个,有些穷的,苦不胜言。”紧接着在第五十八回说一个叫施凤光的候补道台,“候补了这许多年,差不多老本都贴光了。”而候补知府黄世昌为了获官,竟然将妻子送给制台。因为妻子两日不回,黄世昌还病倒在床。而当妻子带回任职的札子,他的病立刻就好了。第二十八回则写了一个叫佘荣的候补官,因为没有靠山,被人看不起,于是攀附一位做过户部侍郎的本家佘东卿。“因东卿先生名直坡,他就托人到部里将照上改了名字,叫直庐,合那东卿排行,表字西卿,自此就印了好些佘直庐的名片拜客。”那位东卿先生查了谱系之后,也认了这个改名的西卿老弟,而外人则以为他们是亲兄弟。
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物,也在书中粉墨登场。第三十五回写的聂慕政等几个激进年轻人,整天谈民权、公德,但他们的出发点却让人哑然失笑:“大家商议要想做几桩惊天动地的事业,好待后人铸个铜像,崇拜他们。”而一些“维新者”“文明人”的虚伪也被作者冷嘲热讽,比如制台的公子冲天炮,“虽是维新到极处,却也守旧到极处。这是什么缘故呢?冲天炮维新的是表面,守旧的是内容。”(第五十七回)这种人格分裂现象让人对所谓的维新摇头。而劳航芥以及第十九回出现的魏榜贤、黄国民等人,则是十足的虚伪小人了。小说结尾时(第六十回),出现一个“清官”平中丞,做寿不收礼,对寻常送钱送物的确实断然拒绝,但长安县令投其所好,送上一件古董,平中丞马上表示:“这样寿礼,清而不俗,就收了他,也是不伤廉的。”这个风气一开,各府各州县纷纷效仿,直把一座抚台衙门变做旧货店了。这种讽刺与幽默,让人笑过之后,又难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读罢《文明小史》,深觉作者有无奈,有愤慨,有失望,有期待,于是笔下辛辣之中见辛酸,还是有一定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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