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晓初
寒冷中的味道
一根根冰凌垂落,如时间凝固的句点。它们不是装饰,是季节的肋骨,刺穿暖意,悬于人间之上。我站在老屋前,看霜如何爬上瓦片,缓慢的占领。冬至来了,它不敲门,只用寒冷签名。
小时候,祖母说:“吃了汤圆,又大了一岁。”不吃呢?时间照样推你向前。成长不由选择决定,而是一场被迫的跋涉。汤圆滚在碗里,像未写完的命运。团圆,是对抗离散的仪式,也是人间的一种喜悦。
在海陆丰,另一种圆在锅中浮起——“冬至蛤”。面粉掺糯米粉擀成皮,包进花生、虾米、猪油渣、芹菜、鱿鱼丝……土地与海洋的混血儿,是平民的哲学:杂糅即生存,滋味靠堆叠。
家家户户动手做蛤,笑声挤满厨房。游子在外,舌尖记得那口油香。他们知道,这一餐不是为了饱腹,是为了确认——自己仍被某处灯火认领。
饺子夜
最长的夜,最短的光。
冬至之夜,仿佛宇宙收回了所有承诺。厨房亮着,蒸汽顶起锅盖,像一口呼吸。
饺子在沸水中翻腾,如沉浮的命运。面皮裹住肉馅,裹住一年的辛酸与笑语。一家人围坐,手指沾粉,捏出褶皱——那是手写的祷词。每个褶藏着一句没说出口的“我在”。
十指相扣,共包一盘饺,寒冷被挡在外面。咬开热馅,汁水流进胃里,流进记忆。童年、故乡、母亲的手势,在里面沸腾。这一刻,我们不是个体,是血脉的延续。
风
风是冬至的信使,它穿过枯枝,发出类似诵经的声音。它带来远方的消息:某座城市下了雪,某个孩子第一次看见冰花。
风记得一切。它吹过秦汉的烽火台,唐宋的驿站,明清的祠堂。如今它吹进空调外机与防盗网之间,依然坚持低语。
冬至不是终点,是转折点。像人到中年,突然明白:所谓希望,并非光明骤临,而是沉弱中一丝微温的脉搏。
风继续吹,把“冬至蛤”的香气送到异乡人的梦里。他们在梦中咀嚼,醒来只剩枕头上的湿痕。
长夜书
夜太长,长得足以重写一生。
我独坐灯下,读一本无人出版的书——我的过往。那些错过的爱,未寄出的信,放弃的理想,都在暗处浮现,如磷火。
冬至之夜,适合忏悔,也适合原谅。因为夜色足够宽厚,容得下所有不堪。
古人在这夜祭天,求风调雨顺;今人刷手机,等外卖送达。时代变了,祈求的本质未变:我们都在向未知献祭,换取片刻安心。
海陆丰的灶火,还在燃烧。主妇们守着大锅,看着“蛤”在蒸锅中舒展。她们不说哲学,却活成了哲学——日子要一口一口煮,团圆要一代一代传。
我在这里写字,用文字取暖。每一句,都是对寒冷的抵抗;每一段,都是向春天预支的勇气。
长夜终将过去。不是因为它疲倦,而是因为光,从未真正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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