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玉

带着东莞来的同事，从东门头往里走。说是要带她看看我们海丰的“魂”。她笑问，魂在哪里？我指指眼前这条正在修正而被竹架围起的老街：“就在这寻常巷陌里。”

脚步刚落进大街，那股熟悉的杏仁香便缠了上来——像故人温热的手，轻轻将你一牵。抬头，那间百年老店果然还在。竹架缝隙里，看见美女老板守着砂锅，炉火正红，白汽袅袅地升，把半条街都熏得微甜。时间在这里慢成了琥珀色。

“这香气，竟能穿透百年。”同事停下，深深吸气。

我告诉她，我们正站在时光的断层上。脚下这条不过数百米的街，唐朝的驿道曾从这里延伸出去，像一条脐带，连着潮汕与广府的血脉。民国时重修，两层的骑楼便一栋栋立起来，楼上住人，楼下开着世间百业：金铺的亮，白事铺的素，红事铺的喜，手工匠人的笃笃声，红蜡烛的暖光……一条街，把一方百姓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装下了。

“难怪叫‘民国一条街’。”同事仰头看那些斑驳的穹顶。午后的阳光斜切过竹架，在骑楼廊柱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格子，像一盘下了千年的棋。

我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每天四次从这棋盘格里穿过的情形。那时我在龙津中学教书，清晨从城西的马厝铺踩单车过来，进入大街时，东方的天已睁开惺忪的眼。我总会慢下来，看狭长的天空怎样被骑楼剪成一条碧蓝的河——龙津河的风便从那里流过来，清清爽爽的，带着水汽的润。

若是月初发了薪，我会起得更早，去那家老云吞店，坐在骑楼过道的矮凳上等。隔壁的大伯正卸门板，一块块，叠起岁月的厚重。对面的大妈泼出第一盆清水，水花在晨光里绽开，是透明的。廊边有年轻的声音响起——不知谁家的小哥哥，蹲在门口刷牙，白色泡沫间，溜出一句对路过姑娘的调侃。这些声响，这些身影，隔着三十年光阴往回望，都成了老街悠长呼吸里，一起一伏的韵律。

而我最想念的，是街口那家“桥头盒仔饭”。改卷的日子，工作餐总是它。我能一口气吃两盒，被同事们笑称“憨吃妞”。后来便抢着去买，日子久了，和老板熟了，每次下班路过，总要朝店里吆喝一声：“老板，好香啊！”无论多忙，那个白净丰腴的老板娘总会从蒸腾的热气里抬起头，亮着嗓回我：“下来吃一盒再回去呀！”那样的烟火气，是能把人稳稳接住的。

“现在呢？”同事问。

现在啊，那些声音大多散去了。324国道开通后，大街便像一位功成身退的老者，隐入闹市一角，静看车马喧嚣从别处流过。只有几间百年作坊还守着，固执地、平和地，等着某个游子推门进来，用一句乡音换一碗旧时光。

我们慢慢走着。竹架偶尔有工人上下，叮当声敲碎寂静，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骑楼二楼的木窗半掩着，不知谁家晾出一件蓝布衫，在风里轻轻摇晃，像个欲言又止的故人。

脚步跟着思绪，不觉已到东口。穿过最后一道竹架的影，天地豁然推远——龙津河，就那么毫无预备地横陈于眼前。水汽与风声扑面而来，仿佛另一个时空的入口。

“这就是你说的‘魂’？”同事望向蜿蜒的河水。

我点头。它从莲花山脉的银瓶山来，一路吸纳山岚云气，青龙般穿城而过，最后投入长沙湾的怀抱。古时候，它是海丰的血脉：灌溉、饮用、浆洗、运输……月明之夜，渔火点点，歌谣在水面打着旋儿，便是“龙津鱼唱”的景致了。

可河上有桥，就是“老桥头”。唐代始建，明清屡毁屡修。乾隆年间一场大火，烧过四十余间铺子，连桥头的石牌坊也未能幸免。民国十四年，县长彭汉垣为修广汕公路，将它改建为水泥钢筋大桥——它便这样从一座古桥，变成了公路桥，默然承载起一个时代的车轮滚滚。

旧时龙津河两岸码头林立：宾兴码头、灵爷码头、大东门码头……货船南来北往，把山货送出，把海味运进。那时的“老桥头”，该是怎样一番帆樯云集、人声鼎沸？如今站在修葺一新的桥面，却再难想象那样的喧嚣。桥两头摆着些地摊，卖菜、卖花、卖日用杂物，是千年不变的、扎扎实实的生活。偶尔有老人靠在栏杆上，望着河水出神——他是在打捞记忆里的渔歌，还是在辨认自己年轻时的倒影？

新的南桥、北桥车流如织，现代化气息弥漫于河水中。只有这座老桥，静了下来，成了步行桥。走上去，脚步声空空回荡，叩问着过往。桥身太新了，新得让人怅然——那些被岁月摩挲过的温度，那些被风雨侵蚀出的纹路，那些一代代游子离乡时印下的足迹与惆怅，都被崭新的水泥覆盖了。

“有点可惜，”同事轻抚栏杆，“修旧如旧才好。”

“可生活总要向前。”我说。就像这河水，清浊交替，终究要流下去。老桥完成了它作为交通要道的使命，如今退守一隅，成为连接此岸与彼岸、过去与现在的静默纽带，未尝不是另一种成全。

离开时，华灯初上。大街隐入夜色，唯有杏仁香还丝丝缕缕地飘着，缠着行人的衣角，像温柔的挽留。龙津河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水声，潺潺的，轻轻的，仿佛在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那歌谣里，有千年的驿道马蹄，有百年的骑楼灯火，有三十年前一个年轻教师单车清脆的铃声，也有此时此刻，两个异乡人被乡愁浸透的脚步声。

它们都在那里。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