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英

1

贺兰山雄踞宁夏以北，是宁夏睿智的额头。

这座山脉也一直是一座“军山”。千百年来，无论战乱频仍，还是国泰民安，他睿智的思绪里始终驰骋着金戈铁马。

相传远古时，共工怒触不周山。神仙打架，贺兰山留下深深印迹。辗转到大宋王朝， 一阙《满江红》， 怒发冲冠， 把贺兰山又抬高了一千年。

一个“怒”字，就这样一代代让体量不大的山脉，脾气不小。一枚中国汉字，让这一座山脉有了家国情怀的海拔。

从那时起，随意从一阙《满江红》里摘出一二词句，足以让男儿血脉偾张，让女人忘记性别。

那些几千年都难以风化的岩画里，不经意间泄露出的密语，也让岁月目瞪口呆。

后来，即便是再狂妄的蒙古马队，来到这座山下，也得以仰望的姿态祭拜。

往事如烟，千年轮回。

如今，这座山脉的许多子民就在这座山下安营扎寨。他们的生命里，也刻上了这座山的基因。遇见人间不平事，他们最不会克制的脾气，就是嫉恶如仇。

2

在贺兰山下写诗， 总是绕不过那个怒发冲冠的岳武穆。

满腔悲愤的他沾着一朝的斑斑血渍，写下千年不朽的诗句。

潇潇雨歇里，那枚诗歌的灯盏摇曳了一千年。

一千年了，那句歌谣，仍似一枚耳钉，把各朝的耳轮钉得生疼。

也把后来人在贺兰山下写就的诗篇钉得生疼。 一千年了，很多壮怀激烈的诗篇都长不大。

一千年了， 所有写诗的人， 都要在那枚诗歌的灯盏下，时时翻看自己写就的诗篇，有没有贫血。

3

在大山面前， 人不会缩手缩脚、弱不禁风。在大山面前， 平日里细声细语的人，会在热络的气氛中，粗声大嗓。

人在山前，不会低头；

山在人前，不会欺生。

大山里有很多深居简出的道理， 如若不付出汗水辛劳，大山不会轻易示人。

甚或，大山会把很多秘而不宣的道理，镌刻在坚硬如铁的石头上，而自己不动声色。

然后，你会明白：为什么平常里再怎么细声细语的人， 都会在大山的怀抱中，粗声大嗓。

大山面前，拒绝一切窃窃私语。

4

天气晴明的日子，山下的人们会不约而同到山里的古寺寻幽，到山前的凉亭打坐。

这山拥有无数好友，远近亲疏都有，大家相互之间似曾相识。久了，如同在同一个镜框，彼此身影都在，尤其是都在同一座大山背景下。说来说去，谁也没有绕开这座 大山的本事。走来走去，这座大山是一道易解的难题。伴山而行，最后都会变得知书达理。

一生里，高高低低，是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丈量；生生死死，最后都归这些山石从容布局。

5

深入山中， 如同置身龙潭虎穴。山里目不暇接的经典，没有藏在望尘莫及的地方。有时，攀援的脚下，就有在人间求之不得的欢乐。

行走在险境丛生的山谷，欢乐反而是不需要准印证的路条，随时从平时紧皱的眉眼，从深不可测的心怀里蜂拥而出。不经任何修饰， 回荡在天地之间，释放出人生的原形。

这些表情不可置换，不像到了冬天，树上还有叶子，但时刻提心吊胆；不像盛夏时节，大地上的绿叶掉落得多么心有不甘。

山中总有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大山把十万吨阳光敛入怀中，遮蔽的地方，恍若梦境。

6

押韵在大山的风景中，那是一种能耐。

不靠风不靠雨接济。要靠非凡的脚力，才能走出一种风景。

当然也要依靠眼力。从大山的面孔辨别出一种韵律，从做旧的山体中分辨出新的草木新的生机。

让我在杂草丛生的山地探寻一条生路，让我的体魄健壮。让一切美好的风景，和我不期而遇。

7

在大山面前仰望，总是会衍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心思。

连绵起伏的山峦，能让思绪很轻易地脱缰。一些平时不敢触碰的想法，一不留神就长出了脚印，蹬蹬蹬远去，只留下深深的脚印。

与大山为伍，就是要在磨炼叮叮当当的敲击中，练就 一种把装睡的事情唤醒的本领。

8

世间受过多少苦楚，有过多少是是非非？面对这座俊朗的山脉，我醍醐灌顶。

流言曾经汹涌，在这座山脉跟前，就已干涸。

蜚语大有市场，在这座山脉跟前，不攻自破。

走过半生，印堂始终发亮，轻车熟路的成功却很少打马而来。

这半生，活得不算潇洒，谈不上大富大贵，但我自负的是，我起码攒下了足够多的清白。

在这座山前，我诚实厚道，舍得出尽一身力气。面对尘世，我宁可倾尽所有，唯独不输一丝清白。

9

对一座山有所依赖，是天经地义的说辞。

在城市里多么嘈杂， 到了山前， 连天空都会出奇的干净。 山路再怎么崎岖，也平过红绿灯斑马线交织的街路。

我真的喜欢在崎岖的山路上攀援。在山路上，只需要 付出汗水，不像在人头攒动的街路上，不流汗水，神经却分外紧张。

山里山外，朴素高过奢华。

10

一位外国哲人说过，人生像彗星一样，头部密集，尾部散漫。最集中的头部是童年时期， 童年经验决定人的一生， 而穿过童年经验是危险的，甚至于接近死亡。

这种说词，让伴我而居的贺兰山充满了神性。

我多么渴望这座大山能够收容我的一生，包括我的永恒的眺望。让我在无尽的眺望中， 对逝去的时光，波澜不惊。

11

一生与此山为伍，对我来说，是最幸运不过的事情。

不用打问，百年之中，我身体的某些部分肯定软弱不堪；百年之后，所剩下的骨殖，与山石绝对是一样的成分。

还有， 我终生不弃的眺望，会一直与漫天的山石等身，站成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