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嘉川
堆满仓,堆满堆满堆满仓……
这是一句歌词,是老区农民最喜欢的歌词。高粱红谷穗儿黄,以及山里的果子,甚至山菜,都希望堆满仓。
然后,邀请深秋的果核,重新回到树上,让晨霜把树叶与果实再度打红;用独轮车将它们推回家。尽管秋风那时已经开始凛冽,山间的溪水流动得渐渐缓慢,以及直至冰封,都阻挡不了人们对堆满仓的向往。
即便那向往盘山路一样漫长。
铅灰色的天空期待融化的时候,山鹰在高空查找是谁把饥饿藏起来?
太阳把金黄的色彩挥洒在田野的时候,让城里人欢呼春天到来;而山里人在倒春寒里寻找野菜榆钱树皮观音土……大地就是粮仓。
只是过于轻信。
青草在雨中疯长。草有很多种,有叶状丝状蔓儿状地衣状;吃草的也有很多种,譬如牛羊拉车的马和骡子……大地就是粮仓。
只是过于轻信。
浣花溪
浣花溪的竹叶托起溅落的蝉鸣,水面倒映着晚唐的天空……
少女用镜头捕捉茅屋上的风,让走过的人将她拍入千年前的诗境。
那时戴苇笠的老翁已退远为背景,沿淅沥的雨丝隐入篱笆后的碎影。
麻雀在后来的日子,常常承当省略号的角色,用羽毛掩起细节;
已是高科技时代,杂草依然绵密的呼吸一样围着柴门,基因未改。
暗水流花的复制与粘贴,令烹茶女子背后的蓑衣有了些沉重的年月。
折断的桂花映照前来听秋的人;浓绿的静谧淹没相隔千载的距离。
甚至风声已在日久里枯黄,踏过石阶的足迹依然是读诗的回响。
草堂门前的韵律,仿如叶片一边清扫一边在飘……
青州光阴
——谒李清照纪念祠
到门楼的时候,蝉声落了一地,洋溪湖畔的阴凉在酝酿东篱的忧愁;
黛瓦青砖与森森草木用七千年的风霜雨雪,构筑阴柔少阳的青州。
在北宋的石板路上,不敢翻动风的走向,每一缕都通往婉约词乡。
藕花索引无数寻寻觅觅的目光;而雨水走过的玉带桥,干净无殇。
镂空的闲窗透着风声,令遍布悬念的园子,润入多少黄昏成分;
销魂的暗香,寄存在那些叶瓣花影里,且高过邻园的唐楸。
斜倚台阁围栏,隔帘窥望灯火阑珊的九州古都,城堞尚挂当年残月。
萧条的庭院,只落下词牌的韵脚与光阴为伴。
长衫先生
长衫,宝蓝色的。民国年间的一个寥落寒秋。
报纸上竖排的繁体字,与法桐树落下的叶子相似;
墙外瘦瘦的街道,是一个斜坡,山坡上有铸铁的炮台。
山坳深深,有人用笼中的鸣啭做色诱,扰乱候鸟南飞的行程。
撵得穷人到处乱跑的风,也萧杀了山坡的绿……
下午四点钟阳光便显出病弱了,犹如痨病的症候。
掩起诗集于长衫里,出了校门匆匆地走,坡道下面是市场。
到了用煤球炉取暖的时候了,有车夫拉着煤车费力地爬。
是该让“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的时候了;那时却又看到树林里有孩子在捡拾柴草……
再往前就是前海沿儿了,看海可以是每天的功课。
渔家的船常常停靠的岸边,也许有新鲜的黄花鱼卖;
一坛苦露酒(即墨老酒)便可打发整个夜晚。
那时海风轻撩长衫的一角,宝蓝色的,只是双肩有些发白。
一个民国的深秋,教授黄昏时会去海边走走……
鲁迅公园
时间带着我走了很久,在海边却停下了;
于是,我才知道这么多年,这里居然没有变。
礁石依然褴褛不堪,海水沉静的蓝,依然烧灼着饥饿的眼,以及一群针砭时空的黑松,将针叶指向潮起潮落的海湾。
夕阳骑上老虎窗的时候,街对面的啤酒屋已挤满了白色泡沫与浑浊的喧嚷,夏天似乎从未从这里走过去,即使法桐树的叶子都落尽了,枯枝依然高高举着一枚枚铃铛的种子,在摇响滞留不去的时光。
当我敲开一首诗的门,院落石墙上的常春藤俯首帖耳地,倾听大海涌动的声响;
浓雾弥漫的夜晚,醒来的鱼鳞片的光泽交横迷离,充满深蓝的魅力。
岁月单薄,涛声却从未缺席;一条小路的蜿蜒而去,注定与叙说的境遇有关。
在某个拐角处我折身回顾,这里依旧是鲁迅的公园……
【名家简介】韩嘉川,山东青岛人。著有散文诗集、散文集、小说、纪实文学等多部,以及电视作品多种。作品被百余种选本选载,并被介绍到国外。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第十一届中国·散文诗大奖”等多种奖项。曾任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副院长、《青岛文学》副主编、青岛市作协副主席。现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